見獵心喜(二)

我專注的作畫,盼望自己能很快的從生硬的手法進入純熟,從稚淺的觀點長進到深入。從小我的功課就不好,沒有受到老師和同學的重視,高中聯考失敗,我進入一所美工學校,讓我的專長得着發揮,我的自信抬起頭來,我就更加勤奮用功,整天與顏料、畫布為伍,沉迷在其中。許多人的一生像一張白紙,而我的一生是一幅畫,一幅五彩繽紛、色澤動人、富有哲理的畫。我在畫中尋找自我,表現自我。我的房門外有腳步聲走動,我皺了皺眉,我不喜歡被打擾,隔了一會兒,有大哥和媽媽對話的聲音,我憤怒的把筆丟下,為甚麼他們總要監視我呢?我討厭他們的鬼鬼祟祟,使我的靈感受到打岔。

 

為了逃避家人,每逢假日,我背着畫具、畫架到山上去。森林中樹林的枝榦縱橫伸展,粗細有緻,那交錯着深淺不同的棕色,使整個林蔭佈滿神祕感。我躺在草地上,望着隨風飄動大大小小的葉片遐想:倘若有一天,我成了名,以一個隱居畫家的身分,在這空曠的深山,築木屋而居,養幾隻小羊,小羊在屋前的草場上囓草而食,無人造訪,無人打擾,這等生活何等美妙!我與大自然渾成一體…山林、溪水伴我度過了一天。

 

我的畫在同學們中間的評價還算高,老師鼓勵我要大膽、要反傳統。自幼我反叛性就強,在老師激烈鼓勵下,我獨特的作風就越明朗化,我想盡辦法和別人的畫法不同,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放在第一,強調我所見的特殊點,試着調配新的色彩,絕不屈就於傳統。我畫了又抹去;擦去了,再畫。每完成一幅新畫,對我都是一個重擔,下一幅要畫甚麼呢?下一幅畫要突破這一幅。作畫本來是一件喜樂的事,現在變成一個厲害消耗我的工作。我的叛逆性好像更強了,我能感受到一股激盪的暗流在衝擊我,我不斷的在反對自己、刺激自己、折磨自己,一分自我的優越感在我裏面作祟,逼着我把一線虛懸着的、奔跑着的靈感攫住,我對畫的寄託太大,反而使我怕去拿起畫筆,一種掙扎的矛盾啃着我的心。

 

沒有人知道放下畫筆,走出畫室,回到一個與畫迥別的世界,那個衝突的痛苦有多大。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依然存在,人性的虛假、做作、醜陋,令我為之茫然!因着把持不住平衡點,莫名的憤恨與惱怒激動了我。作品在我的畫室裏堆高了,但是我所使用的色彩,卻由絢爛鮮明轉為晦澀黯淡,由明朗遞為淒愴,我的成就感被無邊的虛空所取代。虛空的感覺沒法子擋住,牠從筆尖滲透出來,一直在擴大,直到把我包圍,我擲筆而歎:我在那裏?我為找尋自我而畫,不料失迷得更深了!

 

在家裏我說一些話,爸媽疼愛的看着我這個么兒;無論我作甚麼事,哥哥姐姐都當作是孩子不成熟的舉動。在作畫與家人溝不通的雙重頹喪之下,我築起一道無形的牆,把自己防衛起來,拒絕跟家人往來,甚至連「爸、媽」都不肯喊一聲。我特別生媽媽和大哥的氣,他們成天聚會呀、禱告阿、忙教會的事,不關心我、不了解我,把原本該屬於我的愛,給了那位看不見的主耶穌。哼!信耶穌,那一班假冒為善的可憐蟲,不好好享受人生,忙着無稽之談的來生、永世,在世上謹謹守守、刻刻苦苦的,甚麼好處也沒得到。他們要我去參加聚會,我會去纔怪呢!有一次哥哥要來幫我擦畫室的地板,我的畫室要怎樣就怎樣,要他管麼?我大為光火,不讓他進來擦。還有一次,姐姐看怕了我僵冷的臉,痛心的問我:「你還記得怎麼笑麼?你能不能笑一笑?」高興笑不高興笑是我的事,這也要管?我不想多待在家,家對我成了旅館—一個供我喫飯、睡覺的地方。

 

我在書店找到林懷民的現代小說與余光中的現代詩,他們閉塞的心境,與我相仿,頗能激起我深處的共鳴,我暗自驚喜,有人和我一樣的不滿足,與我一樣在顛撲中往前。在文字中我與他們神交甚歡。闔上書本,我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。我開始嘗試煙、酒,醉在舞會片刻的狂歡中,清醒過來,那種失落感更是無處探尋!這種麻醉的方式跟沉緬在作畫的幻境裏,沒有甚麼不同,不過是換個方式罷了,結局也沒有差別!每當舞會散場後,我拖着疲累的身子,在空盪的大馬路上晃,水銀燈冷冷的照在我全身,我痛恨的握緊拳頭:為甚麼這世界上會有我?

 

民國六十四年年初,是我將從學校畢業的那年,也是媽媽流淚為我禱告了七年的時候。我坐在飯桌上,聽見媽和大哥在喜樂的交談著:神今天在地上要得著一班得勝者,得勝者產生於信徒在生活中敬畏主,他們遵行神的旨意,凡事樂於聽從主,跟隨主的帶領,到主再來,他們就要蒙神稱許,得著公義的冠冕…。我聽不懂他們談話所指的真正意思,可是他們臉上那洋溢、那不能約束的喜樂,跟林懷民筆下苦悶象徵的人們,截然不同。不知不覺的,我在飯桌上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,不知不覺的,我加入了他們的談話,不懂的地方,就請教他們,我羨慕媽和大哥裡面有一種我所缺少的盼望,他們的喜樂也是我所想要的。長久以來,建築起來與家人隔離的圍牆漸漸拆除,希望的曙光照亮我心陰暗的角落,枯死的心恢復了對生命的熱愛。—待續(見證人 劉葵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