貴婦的下午茶會
不久我被告知,轉往夫人處服事。還是由吉普車載到官邸,只是責任更重了!因為在先生那裏的配置是一醫二護,護士可以彼此支援;到了夫人那邊,一醫一護。要去上廁所都得抓時機,只怕在哪個節骨眼,萬一找不到我!我們服務的鐵律,就是「不要讓人看見你」,但發生事情的時候,「你一定要在」!下午比上午忙碌,常有外賓來官邸拜訪夫人。這時我就要自動消失,或藏在窗簾下,或藏在柱子旁,無聲的窺視屋內動靜:鮮花點綴,鮮果雜呈,杯盤的銀飾金邊放光;官邸的點心剛出爐,送來精緻的糕點。各國著名的夫人及代表,踩着雍容華貴的步子來了,上流的衣飾氣場逼人,臉上是強作出來的謙卑。下午茶會開始,上演一套高尚社交禮儀,濃郁的咖啡香氣飄來…。彼此說着、笑着、喝着,哈哈、拍手、點頭、握手,最後送客。我「火眼金睛」全程觀看,不敢露掉一個鏡頭。誰知道,在哪一個環節需要用到我!
請妳作一個禱告
很多人問我,特派員的薪水是不是加級加薪?沒有!我們是榮總所派值外勤,只是工作埸地不同而已!特殊的工作性質,要求全神貫注、要反應機伶!需要特別向神要恩典!值夫人的夜班最辛苦,她曾經在陽明山車禍中受傷,夜晚左右兩臂翻身,轉側劇痛,不能入睡。我用按摩器上下遊走,希望可以舒解。當長夜已過,按摩器使用已到燙手的極限,只好捨棄,改用雙手慢慢施力抓到痛點,以求鬆開緊結。一個晚上折騰下來,不知東方既白,我的手腕也僵硬得不由自主的顫抖!夫人低語:「鄭小姐,妳是一個很好的姊妹!」我默默帶着歉意微笑。
那段日子家人以我的工作為榮,父親無意中說:「我們家這個老日本宿舍,不知道甚麼時候被蜜蜂看上了。哎喲,結了好大一個蜂巢,蜜蜂飛進飛出有點怕人,哪天被螯到,不得了!」我也是把這事拿來當作笑談。那裏曉得,父親打電話來說:「今天新竹消防隊派人來,把蜂巢摘走了!」小小的舉動,令全家人的心很快慰!
召會的聖徒不時鼓勵我,要向夫人傳講召會的「立場」,催促甚急,甚至說:「妳進入官邸,有如以斯帖進入皇宮,妳要為神的見證說話!這是神給你的機會!」我雖犯難,但也想一試。看準了夫人每天都會讀經,把倪柝聲着「正常基督徒生活」,偷偷的放在夫人的聖經上面。這一個舉動很出格,我靜觀其變。夫人是看見了,淡淡的對我說:「鄭小姐,妳的書放錯地方了。」我灰頭土臉的上前,把書拿走。
有一次,又有人要我設法請最高領袖,到我們的會所聚會。這次我變聰明了,我問道:「我跟着先生去過凱歌堂,只要先生夫人一到,牧師就要停止講道,恭迎他們進入預留的座位,然後向他們敬禮致意…。這些我們作得到嗎?」這時教導我的人,纔感到難度超過想像!光是「預留座位」和「行禮致意」,史無前例,那也就是「不可能」!
在官邸的日子,我習慣了「沒有聲音」,身分不過是一個「高級傭人」!長期的壓抑讓我常背人流淚,能告訴誰呢?爸媽若知道,徒增擔心!和我一同背負重擔的,惟有主耶穌!每次回新竹探望父母,自動報喜不報憂,拿出夫人送的蘋果,學着夫人說:「平平安安噢!」拿出夫人送的巧克力,與弟妹分食來自官邸的禮物。
弟兄姊妹來看我,我說:「和夫人一起早餐,一起謝飯,她叫我作一個禱告。哇,那個禱告真難作呀!」他們不以為然的說,「禱告有甚麼難?」。我說:「和夫人禱告不可以提到罪、赦免、難處、憂愁、苦難這些詞。並且沒有人在旁邊『阿們』,你完全是自說自話、自言自語一番,這樣你覺得容易嗎?」對方點點頭,承認真不簡單!
在官邸發生最大的事,也是世界級的大事,民國64年(1975)4月5日先生離世。一個混亂的黃昏,政要人士一個一個面色倉皇的走進官邸,又沈鬱慌張的走出去。我那天值夜班,直覺到「出事了」!消息是在一切佈置妥當之後,才對外公布。當新聞發表後,一片嘩然,一片黑暗!幾十年受先生帶領,從未想過他閉眼長眠,走下了歷史舞台!以後會怎樣?當時國人那種無助之情,用「如喪考妣」來形容,並不誇張!
辦理國殤時,在官邸服務的醫護人員,全體受邀出席喪禮現場。我第一次穿上黑色長袖旗袍,被安排走在夫人身後,注視她的背影,防範她絆倒。夫人曾徵求過我的意思,「妳的未婚夫也可以一同坐專機,到美國讀博士。」但我只想回歸在職生活。蔣公安厝桃園慈湖後;在士林官邸大客廳,獲夫人親頒「九等景星勳章」一座,正式結束官邸生活。
夫人去美國以前開始整理行裝,她把抗戰時期照片上常披在身上的披風,分送給護理人員,我也收到一件,那是名貴的貂毛草綠色披風。噢,此時繁華落盡,她從一個世界政壇的風雲人物,成為一個心碎的寡婦!在她初喪夫的日子,夜晚對她也一樣是漫長,眼淚也是常常奪眶而出!夫人坦白的說:「白天在人面前,我可以忍住;到了夜晚,我再也忍不住了!」我也跟着黯然!
進入另一個官家
夫人飛往美國以後,我回到榮總上班。接着和交往中的朱旭弟兄結婚,那時召會的人稱我為「利百加」,意思是勤快而美麗。婚後丈夫的事業在上升期,進入捷運系統;異常忙碌,沒有一天不在家開夜車加班。婚後我才知道,看似天真調皮的自己,原來十分傳統。公婆家一餐要出7、8道菜,我心想每天作好三餐,然後為獨子丈夫家生了兩個兒子,這樣就算盡到的「妻子」的本分了。大女兒曉光在曙光中出生,不是兒子,我望向神很無語,也只能接受!
後來我被調到眼科手術室,配合眼科醫生開刀。再後來,我被調到腦科手術室,親眼看見血淋淋的車禍人,被送入開刀房剃髮,然後用電鋸鋸開腦殼…。真是彀血腥。後來又被叫到婦產科手術室,病人的腹腔被打開,鮮血湧出,我一眼就看見子宮外孕的小胎胚,在勃勃跳動中竭力求生。我指給醫生看,醫生為這速度誇獎道:「棒,就是棒!」我轉過幾個不同科的手術室,在工作上如魚得水,沒有困難。開刀房沒有夜班,「夜班」再也不會輪到我,神答應我不值夜班的禱告,但我沒有喜樂;因為又生了一個女兒。朱旭為她取名「曉菁」,意思是常青發旺,直到生出兒子為止。我深深埋怨主,「天不從人願」!
主耶穌並非不知道,「沒有兒子」我的羞辱就不會停止,我在公婆面前就不會有地位,我的作業就沒有作完。「一個兒子」對耶穌有甚麼困難?神為甚麼不給我呢?神祝福我,衣食無缺,喫好的、穿名牌、住高樓、…神甚麼都祝福,除了兒子。反省自己:該參加的聚會,我必到!該奉獻的錢,我沒有欠主!論追求,我讀破幾本聖經。並且30年來我沒有休過假,每週的休假都用來打掃家裏,準備晚上在我家的小排聚會。在服事上,召會愛筵我必送菜去;家打開接待,每次必有分!在「律法上的義」,我交代得過去啦!眼淚又流下來了,名為「太委屈」!有一次在上「手術台」前,我向當時10歲的大女兒,交代細軟放在哪裏。然後對自己喃喃低語:「希望不要醒過來!」我太累了。還記得女兒那雙迷惘的眼睛,不明白剛強聰明能幹的媽媽怎麼了?沒有人理解的痛苦、莫名的苦,是怎樣的苦?
丈夫無可挑剔,是孝子、是忠實的丈夫,沒有出軌、沒有外遇,只是身為家中「頂樑柱」,每逢節慶假日,他的三個姐妹,攜家帶眷來看望公婆,從一對夫婦來,到後來祖孫三代同來。為侍候婆家喫喝,年初二我娘家媽媽、姐弟從早到晚,等不到我回去。我不再是爸媽的女兒,我屬於夫家。當他們一家人在客廳用我聽不懂的福州話,高聲交談,放聲大笑的時候,我獨自窩在廚房作出二、三十人的飯菜。若有人要來幫忙,婆婆也會把人叫走。不禁悲哀的想,走出官邸,卻進入另一個「官家」,夫家更甚於官邸,沒有下班、沒有休假。上至公婆的親戚,下至大小姑的朋友,凡要進榮總看病的,我都得換上護士服,入院去托關係,從掛號、開刀、探親、拿藥到出院。我累了!一向以丈夫、公婆、女兒為重,餐餐最後用飯,多年下來,我得了胃病,不時乾嘔!陪丈夫出席捷運各站完工剪彩,收拾形象、華服、高髻、高跟鞋、名包、…。有次聽見聖徒說,「貴婦來了」!笑死人了。絕望中,找到一個突破口,請調到台中榮總分院,且這個資歷補齊,就可以回本院升「護理長」。公婆看在升官的分上,答應了我去台中。於是有六年,我帶着三歲半和一歲半的兩個女兒,一人扛三口之家。最無助乃是半夜女兒生病。抱着、拖着幼女趕去急診室。公婆只憐惜兒子,向我討人情:「我兒子這六年,跑了幾百趟台中!」
如此「關閉」的內捲生活難以透氣,逼我尋找第二次突破。50歲那年提早退休,申請去美國留學,用一年拿碩士。出國前就塞給老媽一個大紅包,老媽問,「啥錢」?我笑了說,「一年份的孝親錢給妳了」,為奉養媽媽,以此為甜蜜的負擔,還記得老媽安慰的笑臉。公婆看在回國可以去大學授課的份上,也同意。回國後,我的確在大學授課,少年的講臺夢實現了。去上課纔知道,現代學子,已非我能駕馭的。他們驕傲、現實、直接、…,應付學生比病人困難!公婆漸老去,我為他們請了一個外勞。這40多年的家用,全部由我支付;丈夫的錢,由他自行保管。後來,我再次受聘,回榮總作一名醫師專案研究「助理」。如此二十年匆匆而過。公婆走後,丈夫退休,我無處可逃,真正回歸家庭。用半生得到一個結論,真正的自由在於靈,不在於醫院或國外!
在神的光中見光
七十年像一個未醒的夢,整理衣櫥,拿起夫人所贈披風,輕輕抖了抖,依然柔軟,決定送博物館。回家路上,彷彿聽見母親在門前叫我,對鏡一望,我已成當年的母親,歷盡滄桑!我手中原本有一盤好棋,甚麼時候下壞的?自從走上去官邸的路!若不是被選上去官邸,就不會被朱家選去作媳婦;不作朱家媳婦,那麼生女兒就沒有關係了!唉。費了七十年,磨去頑強的外殼,已不堪凝視!一樣要福利平安,我需要與神和解。如今兩個女兒分別留學美國,也都各自結婚生子,她們共生了三子一女,現在孫女比孫子希罕!而我的一生卻被「沒有兒子」困擾,愚蠢而冤枉,真虛空!我能把爛棋轉正嗎?所餘日子不走官路,要走天路!主,助我!你記得那個鄉下女孩,天真而熱情的,奉獻要單純的跟着你,我心不變!—完(北市 朱鄭小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