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染科醫師的戰役

勤學向善 敬畏鬼神

出生於傳統家庭,我在家中是長子,下有兩個妹妹;父親是行政院的高級公務員,母親是中學老師,付出全副心力培育我們三個孩子。因着祖父信奉民間信仰,我從小就給「關公作兒子」,也頗感自己有點與眾不同,因而自律甚嚴。每天九點半以前就寢,六點半起床,其間不外乎上學、讀書、彈琴,演算我最愛的數學,還會主動幫忙家務,也常思考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善人。不到十歲的我,就已開始憂慮人生方向。其實我是個幸運的孩子,因着家境好,身邊不乏賢達人士作我的榜樣,也深信自己有神明保祐,但不知為何,內心常有一種莫名的空虛與不安。

鄉下孩子的覺醒發憤與如願

升高中,我考上了建中,原本是件期望中快樂的事,結果卻事與願違。四十多年前,新莊與臺北市仍有着不小的城鄉差距。我像個鄉下孩子進大觀園,熱鬧的社團生活讓我迷失,複雜的人際關係讓我與同儕有距離,過去的讀書方法也變得不管用。看着臺上不知所云的老師,我常納悶周遭的同學怎麼笑得出來?師生關係疏離,下課後也找不到老師請教問題,這對當時一心嚮往到建中求學的我,帶來相當大的衝擊、失望與挫折。大學聯考放榜,我未能考上理想科系,而我最熟的一位同學來電說他考上醫學系。頓時,我的心情嚴重受挫,痛哭了一整個下午。原來他放學後就上補習班;原來班上同學下課後都去補習,難怪老師在課堂上不怎麼需要教,而我竟然不知道要到補習班求援!我像大夢初醒,決定重考。那一年,我每天起早帶着兩個便當出門,晚上搭最後一班公車回家。天天告訴自己要頭腦清楚,不要隨波逐流。隔年考試,我進步了一百分,終於如願拿到醫學系的入學許可。

精彩的大學生活

大學一年級,來到陽光充沛的大高雄地區,一掃高中時的陰霾,一切都是那樣美好。從升學的蛹道走出,我也開始思考自己人生的目的。我接觸醫學人文的範疇,思索日後要當怎樣的醫生,也曾以杜聰明、蔣渭水等救人濟世的榜樣為我人生的楷模。為進一步服務同學,我經過激烈選舉,當選班級代表。大二就參與亞洲醫學生會議的籌辦,並在戒嚴時期,破例獲得役男出國訪問日本的機會。這趟訪問改變了我對作實驗的態度,因而在微生物及免疫學上有很好的表現,並成為日後我選擇臨床感染科專科的重要基礎。

與主錯身而過

大三時,因着編輯班刊和同學有些誤會,又在學運活動上有歧見,我轉而封閉自己,認為既然無法兼善天下,起碼可以獨善其身。我自詡為叫太陽起床的人,每天早睡早起,自我要求課業要作到課前預習、上課專心聽講並錄音、課後複習,也要求自己天天跑操場七圈,又把鋼琴運到高雄住處,擺設起「鋼琴酒吧」。如此下來,課業成績雖有進步,果效卻不如預期。沮喪之餘,親族中惟一的基督徒鼓勵我尋求基督信仰的話,突然浮現在腦海裏。儘管我隱約有預感這可能是我蒙福的祕訣,也曾遇見一位學弟向我作信主的見證,但我仍舊選擇停留在自己的天地專心讀書,跟主錯身而過。

渴望尋得安息

接下來五年級臨床課程的課業壓力越發沉重,教師的評量方式盡是出些零碎題目,諸如小腸幾公分之類的選擇題,我開始對應付這些瑣碎考試感到厭煩,也暗自批判當時的醫學教育體制。有一次,心裏突然浮現一個聲音:「你不如將來作一個啟發學生思考,關心學生身心靈的醫生老師。」頓時,我清楚自己未來的路,就是要培育年輕的醫學生,所以就咬着牙繼續走下去。

當時我不認識神,雖然有了目標,卻更加苦悶。我想好好讀書,但總覺租屋處太吵,靜不下心;圖書館的座位又太少,屢排不上,疲憊的我,時常騎着摩托車在大街小巷穿梭,想找個可以安身的角落。有許多次,我佇足在教堂前,想這會不會是讓我心靈平靜的地方,卻膽怯地走不進去,又轉身離開。後來,父親幫我向友人借了一個安靜的員工宿舍,原本這應該是我可以安靜讀書的地方,但這裏的環境卻又無聲到讓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,反而令我讀不下去。當時的我,像個無法得到平衡的天秤,搖擺晃蕩不止,渴望找到心靈的平靜。

在他面的到底是甚麼

總算要畢業了,在人看這是值得慶賀並光彩的事,而我卻在此時經歷感情的挫敗,毫無愉快的心情可言。畢業典禮後,緊接着應付醫師國家考試,考完隔天就得入伍。結訓下部隊那一天,我獨自一人來到屏東萬金裝甲獨立旅報到,舉目望着營區那道長長的圍牆,心情又疲又沉,心想:「我到這山邊的坦克部隊,一待就是一年十個月,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?」

不久,有一名士兵吸食強力膠後墜樓身亡。我被委任執行驗屍任務,惶惶不安的部隊官兵,照例為逝者燒紙錢求平安。不料,旁邊的營輔導長卻對我說,「醫官,燒紙錢不會得平安。」我說,「我從小就是燒紙錢求平安!」他語氣堅定地回答說,「信主耶穌才有真正的平安。」我感覺得出,他心裏有一種篤定,是我不曾有的,也是我未曾見過的。接着他繼續向我述說他所信的主。我想,我有愛我的父母、好的家庭環境、優秀的學歷與證照甚至大好的前程,我有這個,我有那個,我能這個,我能那個…。但此刻,在這位信耶穌的營輔導長面前,我所擁有、所倚仗的,他不羡慕;我反而羡慕他,因為他裏面有一種堅定的信心與盼望,是我所沒有的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
我竟然看懂聖經並愛上聖經

在營輔導長的聯繫下,我開始和一位牙醫官基督徒讀聖經。每晚十點,我們都在牙醫治療室,一問一答地讀經。起初,我常與他徹夜辯論聖經的話,他總是很有耐心地向我陳明、解釋聖經真理,並斬釘截鐵地告訴我,這是承繼歷世歷代以來對聖經最正確、最純正的講解。我實在震驚並希奇他的信仰,以及他對信仰的信心!在他的陪讀下,我竟然逐漸看懂聖經,嘗到其中的滋味,並愛上聖經。不久之後,我在屏東潮州召會弟兄姊妹的祝福中受浸,成為神的兒女。受浸後,我對主的話如饑似渴,診間的桌上擺了一列屬靈書報。稍有空閒,就翻來閱讀,讀完再換上新的一列。主的話對我猶如甘露,極其甘美。

跟隨耶穌腳蹤行醫並傳揚福音

一九九六年六月,我結婚後,到馬偕醫院接受內科住院醫師的訓練。第一次站在醫院大廳當中,看到醫院宗旨的第一句話:「馬偕博士跟隨耶穌基督的腳蹤…」內心深受感動。彷彿親眼目睹十八世紀的傳教士,為着福音來到他鄉異族的臺灣,將他們的一生奉獻給呼召他們的神,這個畫面歷歷在目,栩栩如生,讓我淚流不止。我因此認定這是神的帶領,也願意跟隨耶穌基督的腳蹤,在醫院中作一個活出基督、廣傳福音、慰人心靈的醫師。

醫藥只能應付人的病症,不能完全解決人心靈根本的問題。在行醫生活中,我覺得最有價值的是能站在病床邊為病人及家屬禱告,以及在人徬徨無助的時候,將神介紹給他們!看到病人肉身的疾病得着醫治,靈裏也得着救主,我才覺得不枉主給我的託付。

喪女之痛

正當我專心跟從主學習如何作一名基督徒醫師時,無情的打擊臨到了我。在台東馬偕分院兩個月輪值時,妻子正懷着七個月身孕,子癲前症很嚴重,血壓高得不好控制,蛋白尿高到腎病症候群的程度。一天,在我值完急診下班時,產科醫師通知我,胎兒臍帶血已逆流,要立刻開刀剖腹產,我沒有選擇,只能同意。女兒出生只有七百多公克,儘管小兒科醫師是我的同學也無法搶救,三天就過世了。

我們陪伴孩子到呼吸心跳停止,我累到連禱告的力氣都沒有,妻子悲痛欲絕,我們輕聲為孩子唱「我是小花一朵」(兒詩704)這首詩歌,送走了只有三天的孩子。這首詩歌說出了我們當時的心境,就是無依無靠的信靠神。孩子葬在台東太麻裏海邊,幾年後,這個地方被台東縣政府命名為「曙光公園」,因為每年元旦臺灣第一道曙光就從這裏開始。原來這是日出之地,是我們經歷新生、復活的地方。這次的經歷和傷痛,使我親身體會病人的無助,與求生的渴望,也使我們與主有更個人、情深的關係。我跟妻子都定意絕不白白受苦,要藉着苦難看見神的作為,讓苦難成為我們的祝福。

得著應許的後裔與繁增的福

後來妻子的身體歷經腎臟切片、藥物調整而慢慢恢復。儘管她盼子殷切,我們卻不敢再有懷孕的念頭。有一天在禱告中,主對我們說,「論福,我必賜福給你;論繁增,我必使你的後裔繁增。」(創二二17)我們覺得是主應許要賜給我們後代,但妻子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把握,就想採用代理孕母的方式。結果隔天報紙登出一大篇文章,恰巧是在討論代理孕母的不合法性,我們就知道這不是神所要的。一次又讀到:「神說,不然,你妻子…必給你生一個兒子…」(十七19)我就清楚孩子一定要由妻子親自生出,才是神所給我們的。有了神的應許,我們就學習安息地等候,知道時候到了,主會成就。那段期間,我們學習在醫院中跟病人、同事傳福音,在醫院附近「點滴架推得到」的範圍內,找到適合的居家地點,方便邀約醫院的病人和同事來家中聚會。

不久,妻子果然再度懷孕。我翻遍醫學文獻,越讀越憂愁,情況非常不樂觀,深怕妻子再受打擊,也擔心她的身體狀況。然而回到靈裏禱告,主的話又再次向我保證。一次一次下來,我確信雖然醫學文獻如此記載,但我們屬神的人有神的應許,就不在這些醫學的律裏。神的手可以把我們放在那微乎其微的百分率裏,「因為在神凡事都能」(可十27)。八個月後,在一路監測妻子腎功能並胎兒的體重下,終於成功產下一早產兒。神果然照祂的應許,賜給我們後裔!女兒滿月後,我們開始把家打開,讓聖徒來家中聚會。我們幾乎天天聚會,周周帶人信主得救,「繁增的福」在我們小小的家裏洋溢,是看得到、摸得着的。

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(SARS)—感染科醫師的戰役

我們周周在醫院傳福音,直到二〇〇三年四月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(SARS)來襲。這是一種新興的傳染病,死亡率很高。由於它的傳播途徑不明,造成極大恐慌,人心惶惶,許多公共場合人煙稀少,百業蕭條。大家不僅不到公共場所,連住院病人都急忙辦理出院。整個社會籠罩在人人自危的氣氛之中。市面上的口罩、消毒藥水供不應求,大家都不敢外出,天天在家看新聞報導。報導的內容又多是醫護人員因照顧這類病人,自己被感染的事例,因此我的親人也都為我擔心害怕。也有過度恐慌的鄰居遠避我們,連我妻子搭過的電梯也不敢搭乘,深怕被間接感染。

防疫如同作戰,身為感染科的醫師,自然是站在第一線。當時許多醫院都關閉病房,但馬偕醫院基於照顧弱勢的宗旨,不僅不拒收病人,甚至罕見的改造淡水院區兩層樓為負壓隔離病房,主動接收其他醫院所拒收的病人,而我就是負責淡水院區控床的醫師。在我要輪值負壓病房之前,妻子正身懷老二,挺着肚子幫我整理行李。她雖然沒說甚麼,但我知道她心裏正在暗自忍淚。院方也鼓勵我們先寫下給親屬的話,以防不測。我以複雜的心情站在崗位上,一邊面對死亡的恐懼,一邊是責無旁貸地防疫使命。雖然有人臨陣逃脫,但敬畏神的心使我不敢有任何逃離的意念,只是單單信靠神大能的手。

當我進病房輪值時,發現頭兩批的醫護人員,大多是愛主的基督徒。何等巧妙,神揀選我們作祂的見證人。我們以聖經詩篇九十一篇的話彼此激勵:「住在至高者隱密處的,必住在全能者的蔭下。…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,或是白日的飛箭;也不怕黑暗中流行的瘟疫,或是午間損毀人的毒病。雖有千人仆倒在你旁邊,萬人仆倒在你右邊,災害卻不得臨近你。」(157)是的,有主這話就夠了。祂的話是活的,是有功效的,是我們的盾牌,能銷滅那惡者一切火燒的箭,也是我們擊退撒但的利劍!輪值負壓病房一周後,要在空病房內自我隔離一周。我的妻子挺着肚子,帶着女兒和弟兄姊妹送的大包小包補給品來看望我時,我們相隔遠望不敢靠近。雖然外界人心惶惶,但召會裏的弟兄姊妹不僅為我們禱告,還有人自製防護面罩,或托人從海外買預防傳染病的專用口罩給我,使我深刻認識弟兄姊妹同作肢體真正的意義。我雖然知道危險,也捨不得親人擔憂,但我深處並不害怕,因為主的話給我前所未有的平安和祂的同在。

三個月的日子,漫長得像無止境一樣,疫情終於在同年七月落幕。半年後,我的兒子出生,我給他的英文名字取作「約書亞」。因為經歷傳染病的肆虐,以及他母親高危險妊娠的過程,寄望他是個爭戰得勝的男孩子,能為主站立。

雖然我二十八歲才受浸成為基督徒,但是回顧過往,看見神實在是位自隱的神,人的每一步都有祂精心的部署。我們的一生像一張巨幅拼圖,過程中陸續領受了些許零碎片段,完全不知其所以然,直到有一天這幅拼圖完成時,我們才豁然開朗,恍然大悟。原來每一細小片段都有主的美意,一同效力,叫我們得益處。讚美我們的神,祂真的是主!(見證人:曾祥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