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柝聲在獄中(二)

後來有一件事情發生,這是主的安排。我只有一個親人,就是我的妻子。她是上海水產大學畢業,在上海景崗中學教化學,我們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兒。犯人家屬每個月可以探監一次,送來一點東西。我的妻子很愛我,她每個月都會來看我,我以為她在外面還一直在教書,其實她也發生了事情。

 

一天,學校校長叫她去問:「 周 老師,聽說你丈夫是個反革命,現在關在提籃橋監獄?」她回答:「是。」「你必須和他離婚。」我妻子說:「為什麼?」他說:「政府有規定,反革命家屬是不能做人民教師的。你丈夫是反革命,思想反動,你和他接觸在一起,你怎麼能教好同學呢?所以你一定要和他離婚。」我妻子就說:「我和他結婚的時候,吳友琦不是反革命,他是上海市的拳擊運動員,可以代表上海市出國比賽的。結婚以後才是反革命。如果我現在和他離婚,再嫁別人,這個很難保證,那人以後又是反革命,我又要和他離婚,再嫁別人?而且我們現在已經有個女孩,我還年輕,再嫁會另外有孩子,對現在的孩子成長很不利。再說,吳友琦被判七年徒刑,我可以等他,他出來以後照樣可以建設社會主義,我們還可以做夫妻。」她這些話講得非常有道理,校長和教導主任都講不過她。可能就此甘休嗎?不可能。過不多久,校長又叫她去問:「那個問題你考慮好了嗎?」她回答:「不考慮。」校長說:「那我們也不考慮,這是政策規定的,你把工作證交出來,你不離婚就離開學校。」當時大陸的情況和現在完全不同,離開學校就沒有工作,不能自己做任何事。我妻子離開學校以後,一路哭著回家,頭腦一片空白,今後怎麼辦?生活怎麼辦?女兒怎麼辦?回到家裏抱著女兒痛哭,沒有人安慰她。

 

過了不久,到了探監的日子,她來看我,她把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。我聽了以後,非常氣憤,天下哪有這種道理?我無緣無故被你們打成反革命,你們還不肯放過我的妻子、不肯放過我的女兒!我的妻子說:「我今天是賣掉手上的手錶,才來看你的,以後我不知道怎麼辦。」弟兄姊妹,我沒有殺人、我沒有放火、沒有偷、沒有搶、沒有爆炸,我不是國民黨、不是特務,我不是地主,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,我叫什麼反革命?我沒有貼一張反動標語、也沒有發一張反動傳單。我「反」在哪裏?我想不通。但是有什麼辦法?當時我的妻子哭得很厲害,我沒有流一滴眼淚。我從小在紅旗下長大,共產黨教育我,在敵人面前是不能流眼淚的,今天我就不能流一滴眼淚給你們看。我本來不是你們的敵人;我是擁護你們的,解放的時候我才十二歲,我還給解放軍帶大紅花。是你們把我推向敵人一邊,我這個敵人是你們製造出來的。五分鐘的探監時間很快就過去了,我的妻子抱著小孩離開了;我站在那個地方看著我的妻子,我不曉得以後怎麼辦,我不曉得她會不會和我離婚。突然我妻子回過頭來,大聲叫:「你身體當心啊!」這叫聲現在還留在我的耳朵裏,是撕心裂肺啊!我沒有任何辦法,我不能衝出去,我不能竄出去,我沒有機關槍,我不能和他們搏鬥,我只能任他們宰割。

 

在獄警的推送之下,我回到牢房,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。牢房裏沒有桌子、沒有椅子、沒有床,我靠著牆哭了起來。不久我發現我的一隻手被人抓住。牢房裏一共三個人,我知道一定是那個討厭的倪伯伯抓我,我當時很氣憤,他是我最瞧不起的人,他抓我的手做什麼。我連話都不和他講,我不要他同情,心裏想把他的手甩開。我是個拳擊運動員,當時我很年輕,他是個年紀大的人,又有心臟病,只要我一甩,他整個人一定被我甩到鐵門上去。但是,弟兄姊妹!真的很奇怪,這是一件奇跡,當時我的手竟然舉不起來,倪伯伯並沒有多大力氣,我至少舉了三次,就是舉不起來。這時我聽到倪伯伯在我的耳邊講:「友琦阿,哭出來,哭出來好一點,舒服一點。」他的這句話很打動我。因為在監獄裏有監規,規定不能大聲哭。為什麼不能大聲哭?因為犯人都很傷心,你一哭他也哭,在監獄裏大家哭起來就不得了,這叫「監瀟」,對改造不利。我想,倪伯伯應該要對我說,你不能哭啊,你哭是犯錯誤的啊,要好好改造啊,總該這樣講才對。他是小組長,要站在政府一邊。我萬萬沒有想到他說,你哭出來,哭出來舒服一點。通過這句話我對他的看法有所改變。這時我放聲大哭,我哭的非常響,我什麼都不管了。就是獄警過來,罵我、打我、槍斃我,死了算了,家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,死了也無所謂了。奇怪那天獄警也沒有來管我,後來我哭得沒有力氣了,倪伯伯拿毛巾給我擦臉,還倒水給我喝。我們兩個人就坐在地上,從這個時候起,我開始和他講話。我把自己的遭遇講給他聽,想不到倪伯伯非常爽直,他把自己的遭遇也講給我聽,把他家裏的事情也講給我聽。從這天開始,我們的話越來越多。他告訴我他非常忙,他是基督徒。還告訴我,他的妻子非常愛他,他的妻子高血壓非常嚴重,低壓一百四、一百五,高壓二百、二百以上,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,都是主的扶持,主的憐憫。他希望他的刑期能夠早一點滿了,能夠早一點出去,還能夠和妻子見面,如果他的刑期長一點,他的妻子走得快一點,今世就永遠不能見到他的妻子了。他的妻子像我的妻子一樣非常愛丈夫。他還告訴我很多事情,我們兩人的講話越來越投機。他還說一個基督徒是不會反對國家領袖的,因為國家領袖是主讓他做的,他向我傳起福音來了。聽了他的話,我心裏想,我很清楚我自己是被冤枉的,這樣看來他也是被冤枉的,他沒有反對政府,基督徒不反對領袖,你把他打成反革命,這不是冤枉的嗎?所以,我就問他,你現在還信不信主?他回答說:「你們不信,我信;你們沒有看見,我看見。」這是他的原話。很簡單的話,我一直記住。—待續(上海 吳友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