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一路上,老公安靜的開車,妹妹和我都不太交談。阿姨、姨丈們都在老家守著,舅舅從美國飛回台灣,表弟表妹們也都到了。大家齊聚一堂,今天是阿公拔管的日子。
阿公中風昏迷已有許久,從大醫院轉到小醫院,ICU轉到安寧病房、再轉到呼吸照顧病房。七樓、五樓、再轉到二樓,看護小聲說,這醫院再沒有地方安置你!阿公!再轉就是B1的太平間了。
每次去探望阿公,連我這個常進出醫院的人都不能適應周圍的低氣壓。一床床躺著的老人,有呼吸卻不算活著,眼睛睜開卻沒有對焦。明知道他沒有太多機會醒過來,我們摸他的頭、握他的手,跟他說說話,唱詩歌給他聽。至少,可以幫他劃破一點死沈。
媽媽和阿姨總是開玩笑,說阿公只是白天裝傻,躲在醫院不想回家給阿嬤碎碎唸。其實他半夜都到公園散步,清晨去吃了四神湯和爌肉飯之後,再溜回病房繼續裝睡,躺在床上等我們來看他。我想起那個愛扮盲劍客嚇小孩的外公,過年要答對他的謎題才能拿紅包、喝點小酒就開始唱日本歌的外公,這是很有可能的啊!
如果是這樣就好了。但當醫生判定他感染肺結核及其他併發症,不願繼續收留他、怕肺結核傳染到其他病人,並多次暗示家屬拔管了結痛苦,長輩不得不開始安排阿公的後事。我們的心情沈重到極點,自然離世似乎比較容易被接受,拔管結束家人的生命,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。
所以我們都來到阿公身邊,要送他最後一程。當阿公被搬到木床上,醫護人員以極快速度抽出呼吸管,沒有意識的阿公痛苦咳嗽,口吐白沫。阿姨們和舅舅都跪下、哭出聲來,他們決定讓爸爸長痛不如短痛,真正進行時卻是如此難挨。孫子們站在一旁拭淚,錄放音機裡放著他最愛唱的台語詩歌:「我要甲主作伙行,經過溪水爬山嶺;有伊作我的牧者,什咪代誌攏驚…」我們一起輕輕唱給阿公聽。
過了半個小時,阿公沒有離開,只像個熟睡孩子還會打呼。全家族一個個都到阿公床邊,跟他說最後的話,一個小時過去了,阿公不像臨終的印堂發黑,額頭看起來居然泛出紅暈!
大家猜測,是不是阿公沒聽到阿嬤的聲音不放心?原本怕阿嬤太傷心,不給她來看阿公拔管。媽媽叫我和妹妹開車去載阿嬤來,一看到阿公,阿嬤痛哭失聲,要阿公好走,孩子們會照顧她,我們又陪著阿嬤哭了一場。兩個、三個小時,大夥擔心阿嬤太累,又把她載回去。有人去買便當,陪阿公邊吃邊等。我得去朋友家帶錫安回來,餵飯吃藥。連葬儀社的人都先走了,依他們的經驗,阿公的氣色還可以撐一段時間。載錫安回家的路上我打電話問媽媽,有沒有缺什麼?
「買咖啡吧!昨晚大家都睡不好,今天又從早上八點哭到現在,全部都累了。」媽媽說。
「那…」我有點猶豫,還是問了:「要不要順便買些蛋糕配咖啡啊?」
媽媽聽到笑出來:「哪有人現在吃蛋糕的?」
「你們都已經圍著阿公吃便當,喝咖啡的時候吃蛋糕他不會介意的啦!」媽媽說她沒心情,從小到大,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喝咖啡不想吃蛋糕。
那天,孫子們一一回家,大人則一直等到晚上九點。舅舅當機立斷,再把阿公當急診病患往大醫院送,醫生居然診斷阿公沒有肺結核,除了中風昏迷外,一切功能正常,再將他安頓到加護病房? 已經快半夜了。庸醫誤診,害整個家族演了將近二十四小時的親情倫理大悲劇,阿公也已經一整天沒有進水餵食。還好我們沒有聽別人的說法繼續傻等,爸爸結論,要不然阿公又餓又渴,孱弱的身子一定禁不住,即使可以活下去也將因沒有進食而斷氣啊!
阿公被轉回離老家較近的療養中心,情況每日愈下。褥瘡、高燒、皮膚潰爛發炎、血壓降低,好多次危急的狀況,阿公那顆強壯的心臟仍是撲通撲通地跳。那是他長年早起,凌晨四點就到公園運動的成果。
我們偶爾回去看阿公,只要他眼睛張著,我會把臉移到他瞳孔的定格處:「阿公,係我啦!錫安不能來醫院看你,你趕快好起來出去看他…」這是不可能的,我知道,但有希望總是好的。
阿公是個愛笑也愛開玩笑的人。即使對媽媽和阿姨們來說,他這受過日式教育的父親嚴厲異常,我們卻從沒被他大聲斥喝,常跟他雞同鴨講,他笑我們的台語破、我們笑他的國語爛。
那天的親情倫理大悲劇成為家族中傳講的趣事。阿公當時一定莫名其妙,心想,「我人好好的躺在床上,只是不能說話,又沒嚴重到撒手人寰,阿你們一個個圍在我旁邊哭什麼勁?不給我東西吃也沒水喝,還要我把阿肥的病一起帶走?」每講一次,大夥就要大笑一回,那天阿嬤是如何被載來載去,誰哭得亂七八糟,誰又講了什麼什麼。口裡沒說但心底慶幸的是,阿公好好的、沒有離去,說不定還在偷笑我們亂搞烏龍,連葬儀社的人知道這事!都搖頭。
今天早上,這次是真的,我接到了阿公睡去的電話。與今天百年才一回的日全食(2009.07.22)一起離開,果然保持他一貫的淘氣風格。他走得很從容,沒有醫生預計的吐血或嚴重衰竭,只是永遠進入一場深深的夢中。媽媽說,閉上眼睛的他看起來還是很瀟灑,我笑了:「對啊!阿公總是這麼帥!」
離拔管的那天已經半年多了,阿公,我想你當天捨不得離開。你捨不得我們得眼睜睜目睹你嚥下那口氣,所以用力呼吸,這是你最後的慈愛。而我們也捨不得你離開,即使你不說話,萎縮在病榻,你的存在是安慰從不是重擔。媽媽哭著說,離開對你是解脫,只是她再也沒有人可以叫「阿爸」。我閉上眼睛,看見你眉毛笑得彎彎,親愛的阿公,再見,再見,直到那日我們見主面。(林口 林卓曉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