祂的擔子是輕省的(九)

2013年花蓮重逢

婚後,友人紛紛取笑我,快速膨脹了10公斤,那當然是貪喫的效果。我一天看店十四小時,守着丈夫開的美材行。丈夫出外送貨;送貨到那,在地美食就買到那,他當場試喫,然後外帶兩份回家與我分享。每個下午都有驚喜,我泡了茶香佐食。有個下午,他邊喫邊噴笑出來:「我喫,妳在搶哪!怕沒得喫呀!可見妳在書房多麼饑渴!」我嘴上並不饒他:「主隨着我的腳步,祝福了你!」婚後不到一年,丈夫買了兩間房子,一間在三樓自住,一間在一樓放貨,兩間房都在大馬路上。婚前我常拖着行李,到處搬家,寄食寄住。丈夫是聰明男子,他看得出來,我即使坐在收銀機旁數錢,即使口裏喫着美食,雙睛也是失去神采的。他緩緩的說:「以後,我們每天晚禱好嗎?」這句話宛如天籟,就此結束了我的「荒年」。

婚後五年,晚禱還在持續着,丈夫卻病重了,瀕臨洗腎;為讓他靜養,我們毅然把「打開門,就有錢進來」的店結束,移居花蓮。我別無專長,那就教作文吧!先拿各大報、雜誌來試筆,建立一點名氣!我進軍投稿中國時報、聯合報、皇冠、講義、張老師雜誌、宇宙光…。過關斬將,丈夫稀奇我的競爭力;在教育部舉辦的教師徵文中,我拿到全省第四名,寫稿只用了三天。出於「有趣」,也寄一篇讓劉遂弟兄欣賞,那篇名為「有你活不好,沒你活不了」,取笑丈夫的行事風格,霸道中帶着膽怯,專制中帶着柔弱。為妻的我在度日中,常是「有老王嫌老王,沒老王想老王」。劉弟兄的回信來了:「您還是那種風格—風趣宜人。不過這都是牛刀小試,僅能予人茶餘會心一笑,難以存到永遠。寄望有一天,有些負擔為各地華語聖徒在文字上,貢獻一些有價值的奶水。」

劉弟兄肯定我會出「奶水」,我立馬收拾心情,不再寫遊戲文章了!我開始寫「在書房的那段日子」,記錄李常受弟兄服事文字的態度。我寫「一塊麥餅」記念柯是匡弟兄,那是他在花蓮38年的開展史。我寫「姊妹們,用30年經歷主」,記錄三十年前,一同奉獻、一同起跑,追隨主的同伴們,三十年都未偏離跑道。我寫「吳弟兄初到福音書房」,記錄壯士明知一去不復返,始終不悔的豪情。我寫「在書房寫新歌的日子,記念互相陪伴寫詩的覃瑞清弟兄。我寫「我愛我的主人」,記錄劉晨曦弟兄在書房的服事,如何苦待己身,以求奉獻完全。我寫「70年代,事奉者養成記」,記念就讀大學時期,住在台北弟兄姊妹之家的聖徒,年少時受召會真理、性格、作人、作事多面的成全。這種記錄「家常」的文字最難烹調,多一分是諂媚,少一分則力道不足!

後來我也採訪花蓮聖徒,寫了「酒國女漢子信主記」記念一位老年得救的姊妹。寫過林慶昇弟兄,寫他從慈濟轉向主的見證。為記念在新竹並肩作戰的王禮章弟兄,他是我的「第一個配搭」。寫李明珍姊妹,用生命的最後一年,把自己從世界贖回。寫着寫着這種追念的文字,令我滿心憂傷,時光何竟匆匆!為記載「背包客」遊學紐西蘭,而採訪陳儒玉姊妹。丈夫將我的文字輸入電腦,增增減減,每篇修改不下於十次。起先他搖頭不滿,經協調後纔點頭,不分日夜,陪我作了文字尖兵,嘗到「恆忍」的滋味。他打電腦超快,是無敵的「鍵盤手」。他說:「有時我幫妳改了字,妳也沒看不出來呢!」表情有些羞,又帶着一些傲!他羨慕會寫曲的人,求主給他啟示,終於在吉他上試音,我們完成了五首詩歌:「在每一個時刻」、「回家路上」等。丈夫走後,我又寫了:「主看不見的同在」、「穿越時空之愛」、「同伴」、「同行者」、「天使翹盼」、「回首凝眸」、「愛大」、「晚禱歌」等。

住在花蓮的第十四年,劉遂弟兄也搬到花蓮來了,一時好山好水、好人纔匯集!但大部分時間,他還在天上飛。飛到大陸、飛到美國、飛到菲律賓,我毫不掩飾內心的悲憤,嗆聲:「誰家爺爺高齡九十,還出差到國外?誰捨得?今後誰想聽劉弟兄講道,自己上網去看;操練十遍以後,那有個是不會的?」劉弟兄驚訝的看我一眼,昔日溫順的姑娘,怎麼變成了一個潑辣大媽?劉弟兄和我丈夫見面,握手時第一句話說:「感謝主,曾弟兄帶着病服事主。」劉弟兄一眼看透,我丈夫雖不是長老,卻不折不扣的在服事主。他生性節儉,卻捨得買兩箱恢復本聖經,一本本分送給福音朋友,最樂意陪人讀經。他在三重約帶10人信主:有親人、有同業。在花蓮15年,也帶了10個人得救:我的三個學生,二個廚師,一個里長,一個店長。洗腎後,又帶了4個病人信主。他把為自己煮的紅燒牛肉,送去病友家;他拒收廟裏發放的救助金,拒喫廟裏的食物。疾病使生性頑強的他,因向主倚投而變得柔軟。每晨他掙扎着起床,去二會所晨興;每個主日聚會前都預備詩歌,分享信息從不落後;小排前影印信息,小排後開車送聖徒回家。載人去相調、替聖徒搬家,一次次往返為作愛筵,買可煮50斤牛肉的大鍋;每次都爭取接待,海內外聖徒,歡迎來家住宿。換車把舊車送給召會前,花三萬徹底整修纔移交。27年來,我看着他的變化,作丈夫最大的榮耀,莫過於贏得妻子的「尊重」吧!

劉弟兄在花蓮的日程表滿檔,外地訪客不斷。眾人稀奇他至今腰挺背直,把自己當青年人在操:每天六點到一會所晨禱;每週四早上帶「日間班」,訓練分享詩歌,唱時聲音響亮;每週六上午,他帶在職聖徒「申言操練」。我伺機向他請教:「人生到底是長,還是短?」劉弟兄的回答充滿機鋒:「對老年人來說,一天很長,一年很短!」劉師母看見我,久別重逢很高興,她叫我「鄭偉大」,我說不是;她改口叫:「鄭老大!阿,妳最大!」我笑着引開話題:「妳好勇敢,敢生八個孩子!」她指劉弟兄說:「不是我勇敢,是劉弟兄勇敢!」這句話是「天外飛來」的一筆阿!

記念劉師母忠信的幫助者

2016年4月,丈夫入院,經歷洗腎13年後,聖徒都知道他餘日不多。劉遂弟兄去病房探訪,一面驚嘆,一面誇讚:「那有這種病人?能說、能笑、能喫、能睡。」三個月後丈夫安然去世。當他無力為聖徒代禱時,便選擇到主那裏去。他告訴聖徒:「不要再為我禱告了,妳們是在害我…,我不能拖累我太太,她還有功用!」他對長期照顧的護士說:「我太太是我在世上,惟一的牽掛。」鐵漢的柔情,別有一番浪漫,每次想起都淚濕眼眶!他囑咐我,日後要打開家,接待青年姊妹住,他肯定我對青年人有幫助…。在醫院那段日子,我常碰見劉家人,他們去照顧劉師母。劉弟兄沒有刻意隱瞞,不時拿來作例子。他說:「劉師母在家罵我,她講不停,但她不知道她打不到我。因為我有祕訣,我已經和主耶穌一起升到天上去,升到三層天上了!」聽說劉師母鬧情緒,在客廳一鬧幾個小時,家人拉不住她,只有劉弟兄可安撫。他說:「劉師母知道我又要出門了,她抓住我的手臂咬,咬得很用力。我就讓她咬,我知道這是她愛我的表現,不願意我離開家;我不在家,她沒有安全感。」

有一次我去帝寶拜訪劉弟兄,結束談話後,他送我下到一樓,遇見外勞推着輪椅走過,劉師母坐在輪椅上,雙唇緊閉,手中握着一個紅氣球。劉弟兄走過去撫摸妻子的臉頰,和妻子對視了一會。我們看着外勞將輪椅推走,神情落寞,說:「她不認識我了!」「怎麼知道?」劉弟兄說:「看眼神阿!她的眼神對我沒有反應!」這和雅各說「約瑟沒有了」,心情應該很相似!2018年三月劉師母去世,事後我問劉弟兄:「您好嗎?」他堅強的表示:「還好!」我卻看見只有失去伴侶之人,臉上纔有的那種寂寥,從此深處總有一個「痛點」,不時隱隱作痛!劉師母曾為我介紹過兩次對象,分別在我28與35歲時。雖都未說服我,但我記住那份恩情,不會忘!

在劉師母追思會上,我嘗試以作丈夫的心情,寫一首詩記念亡妻,取名「撒拉之歌」。黃鳳潔姊妹譜曲,經歌珊詩歌組錄製,傳在臉書上:

「亞伯拉罕的撒拉安睡,記得仁愛路初相遇,我的聲音入妳心內,從此六十七年相守。守住對主最初的承諾,沒有一樣屬於我們。若有人需要食物,他們可以從我們取走;若有人需要照護,我們是他的卑微奴僕。瘦弱的身軀怎能承載強大的愛?

因着有你,我沒有後顧之憂;因着有你,我得着仇敵城門。殷勤打水的女子,親手作工常忘我;我們一路不懶惰,安睡片刻,等候復活。」

當年四月份,花蓮召會邀請劉弟兄為妻子作見證。劉弟兄說,劉師母個子小,人卻非常能幹,對丈夫極為順服。她在美國舊金山帶着孩子們,將一個別人經營不善的簡餐店,作得起死回生。劉弟兄看見孩子們,在營業日收飽小費,一個個都在數錢,人變得慵懶。他對劉師母說:「把店關掉!我的孩子不可以變得世俗。」劉師母二話不說,第二天就關店不作了。劉弟兄向在座的姊妹們挑戰:「若是妳,妳肯不肯?肯不肯把一個正在賺錢的店,說停就停下來,說關就關,妳們作得到嗎?」劉師母完全聽命,不愧為「忠信的」幫助者。劉家的女兒們見證說,從來沒聽過媽媽跟爸爸吵嘴;爸爸說什麼,媽媽就全部接受!劉弟兄在結語時,不勝婉惜的說:「如果時光能重來,我不要再我忙我的,劉師母忙她的。我們要坐下來;我會問她,妳最近在忙什麼?我也要告訴她,我最近在作什麼。然後我們一起禱告…。」聚會結束,我回到家,撥電話給劉弟兄:「您和我一樣,沒有晚禱的伴了,今後您和誰晚禱呢?」劉弟兄不假思索的說:「我還有長老們阿,他們是我的『三三兩兩』!」我追問:「您會和您的孩子晚禱嗎?」劉弟兄回答:「以前沒想過,以後可以試試看!」—待續(花蓮  曾鄭小大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