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邸路上(一)

許多人問我,為甚麼會在榮總那麼多護士小姐中,被選中去官邸作蔣公的特勤護士?民國63年我23歲,剛從省立護專畢業一年,單純的一個鄉下姑娘。想想看,我是在雲林斗六長大的耶,爬樹身手之快不輸男生。每到黃昏媽媽要站到竹籬笆外去喊,「小地」!我聽見了纔會回家;不過,也常聽錯,好像每個家都有一個「小弟」。

打針要找「一號小姐」

能進入官邸服務,應該是「身家清白」吧。父親民國卅六年自福建到台灣後,一直在教育廳管理的體制下,在台灣各省立高中擔任會計處主任,每三年調差一次。在全台走過幾個地方,我們這些孩子見過世面,也就落落大方!

高中畢業以後,我同時考上省立護專,也考上國防醫學院,那時候的心情只有一個,就是:「賺錢!賺錢!賺錢!」大姐把考大學的機會讓給我,我下面還有一弟三妹。唉,不忍心看媽媽以前花錢那種「千回百轉」的捨不得!「黑人牙膏」的空管剪開再用其殘餘,可理解;一條毛巾剪半變兩條,可理解;一張衛生紙撕半變兩張用,這就其情可憫了!我是那年護專的榜首,高出第二名19分。報到之後,立刻向學姐打聽有沒有工讀機會?有!晚上在小辦公室打地鋪,接聽各醫院打來的電話,派遣特別護士去支援。每晚的睡眠,不時被「鈴…鈴…」聲打斷。面對的是生死一線隔,朦朧中接聽電話,不敢大意。儘管長期睡眠不足,三年後畢業的成績,仍然在前九名之內,因此順利的進入第一志願—台北榮民總醫院。

榮總最多的病人,就是一群榮民伯伯;他們起得早,有的是時間不怕等待。我老覺得排我隊伍的特別長,怎麼打得完那麼多針,還有好多人在排隊?原來他們給我取個外號「1號小姐」。傳說:「要排1號小姐,打針不會痛!」我研發出一個竅門,找到一個打針的角度,看似一戳完事,也就是以「快」取勝,對方還沒有感覺到痛,注射已經結束!

不久發生一件事,有個40多歲的癌症病患,喜歡找我說話;念他不久於人世,也就和顏悅色,加倍耐心。後來聽說中央日報的尋人啟事,天天登我的名字。我去電詢問纔知,癌症病人死了,把九萬現金留給我;他的親屬要求和我平分遺產。病人住院期間,家屬未曾露面…,這錢自然不能給對方,我當然也沒要,直接捐給福利機構,然後把收據寄給對方。

接到派去官邸的命令,代號是「六病房」;我回新竹,那時爸爸任職新竹中學會計主任。老父親聽我敘述,微微的笑着,表情有些「不知今夕何夕」!對於抗戰的時期,在福建山嶺草叢中東逃西竄,躲避日本鬼子的小兵來說,那盧山總指揮官,他的女兒可以見到,現今是全國最高位者,近在他女兒咫尺,這不是一個夢嗎?

明明是個小妹嘛

一輛吉普車開到榮總後門,-位醫生和兩個護士上了車,開往士林官邸,就此我的官邸生涯展開了。花木扶疏的官邸,對我來說,只是個上班的地方,門禁森嚴,使得氣氛緊張!那位從小在課本上看到的大偉人,由照片成為真人,由站着成為躺着,由猛獅變成病弱的人,哦,落差還是很大的!

第一個上班日黃昏,室內燈光調暗,老人家剛從睡夢中醒來,掃了我一眼,發現是生面孔,非常有警覺,問:「妳是誰?」身在家居,威嚴仍在!我一邊朗聲回應:「報告先生,我叫鄭小地。」一邊指着胸前的名牌。老先生展開笑顏:「明明是個小妹嘛!」老人家還很風趣啊。我不能說,老爸取名就是希望把我這個小妹,當小弟用。這是我跟先生惟一的對話。

同事悄悄地告訴我:「先生早上都會讀聖經;胸前都戴着一個有耶穌像的項鍊,只有在洗澡的時候纔拿下來。洗澡後第一件事就會問,我的耶穌像呢?」我們被告知,在官邸若沒有人跟你說話,你是不可以說話的。因此上班時間,我們都是沒有聲音的人。有次醫護人員用餐,在座都是自己人,我看着一桌好菜,忍不住讚賞:「哇,這裏菜都好好喫。」立刻有一個冷冷的聲音說:「鄭小姐,這裏沒有不好喫的菜。」我羞愧的低下頭,閉上了嘴巴。

我看過蔣夫人畫國畫,有老師在旁邊指導。或山或水,或花或鳥,畫作完成,夫人會請蔣公在上面用毛筆題字。夫妻倆喜歡逗狗,講着江浙話:「昨天外國人來,這個…這個東西交乖貪喫,叫都叫不回來。哎,把臉都丟到外國去了!」先生像絕大多數的老父親,聽人報告知道兒子或孫子來了!臉上的笑容立刻綻放,收都收不住!先生午覺醒來,會叫夫人「達鈴」,夫人笑了。老夫婦半中半洋,仍有情趣!夫人自己描眉,自己梳髮髻,手法高超!官邸的日常,和一般的家庭並無兩樣!—待續(北市 朱鄭小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