憶父親

像只孤舟,揮揮槳,無需道別,父親就這樣安靜的離開了這個世界,駛往他的下一站。人生的生、老、病、死,他一步跨過,跨過病痛,直接進入永世。

父親生於人文薈萃的民國七年。十三歲時,因繼母不願前房所生的子女常在眼前,將他和二伯送往哈爾濱就讀中學,於是父親成了松花江上溜冰的常客。身邊沒有父母的照顧,父親的三餐就在各大小餐館之間解決。哈爾濱當年各式中西餐館林立,這練了就他對美食的精闢鑑賞能力。父親生性老實,毫無富家子弟的不良嗜好,惟獨愛喫。他常跟我們說,每當他缺錢時,就到他父親和伯父所經營的房地產公司,往櫃台邊的沙發上一坐。這時櫃台後的大掌櫃就會向他眨眨眼,說「錢又花完啦?」員工們見他來,也會圍過來,掏他衣服的口袋,問說「今天又藏了哪些好喫的呀?」他口袋裏經常有各式各樣奇怪的小零食,像是奶酪球、炸蟋蟀,還有各式各樣白俄商人作的包着酒的巧克力糖等等。

從小不在父母身邊,也造就了父親獨立的性格。在北平上大學期間,放暑假同學們都各自回老家,只有他款款行李全國各地旅遊流浪去也。反正回家也得不着多少親情,不如寄情於山水之間。這樣的成長環境不僅造就父親極端獨立的個性,也孕育了他對大自然特殊的情感。

一九四七年他大學同班的一位台籍同學邀他來台灣教書,並告訴他台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。一向愛旅遊的他,欣然地答應了,從此開啟了他將近五十年春風化雨的生涯。他常常對我說他是一個特別蒙福的人,因為學生回報給他的,比他付出的還要多。

二零零一年母親過世後,父親便開始他長達十七年的獨居生活。母親的像片一直高掛在客廳,而兒女皆散居其他城市或國外。當時每一位兒女都希望接他同住,但父親一來不願給兒女添麻煩,再來他獨立的性格也需要極大的私人空間,所以他選擇了半隱居式的獨居生活。母親葬在大肚的東海花園公墓,離大肚火車站有四十分鐘的走路行程。十七年來,父親幾乎每個月會獨自一人從車站走到母親墓地,在墓旁坐一會兒,沉思過去。如今人們再也見不到這位瑀瑀獨行的老人,他也將安息在這他悉心守護了十七年的地方。

父親的獨居生活,在召會找到了心靈的同伴。大村召會的負責弟兄,十幾年來風雨無阻地來接送。颱風天時更會來幫他釘窗戶,替代散居各地趕不回來的兒女。父親非常喜歡去聚會,我們兒女要約他,都知道週四是絕對要錯開的。

父親這一生最驕傲的就是他的學生了。前年有一位父親五十年前教過、任職一所知名大學研究所所長的學生,知悉父親百歲(99足歲)生日,便召集了同屆同學,從南北各地回來給他辦了一個慶生會。這件事對父親的人生態度起了一個很大的翻轉作用。當時父親已有老人遲暮的消極心態,但這次的慶生卻讓他彷彿回到三、四十年前,再度充滿了生氣。他曾對我說「我有這些學生,此生足矣!」

我於去年九月回台灣陪伴父親,今年五月十日返美。訂好了八月一日再度回台,萬沒想到離開不到二十天,健康達觀的父親竟然就這樣離開了我們。心中傷痛悔恨,不能自已。我若不離開,父親不會走。他去機場送我的時候,還是一個對生命充滿興致,健健康康的一個人,怎麼可能轉眼就走了呢?但我深知這是父親用他的至愛,選擇了一個最不傷害兒女的方式離開。他一生過得瀟灑,走時揮手一別,不拖累任何人。感謝主耶穌的恩眷。(幼女 良瑜敬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