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我們的一塊美地(一)

我們夫婦的一生猶如遊牧民族,逐水草而居,水草用盡,舉家遷徙,另覓住處。內心深願能尋到一塊美地,終年常綠,花團錦簇,好停止流浪,定居下來。

 

在求學時代,學校是我的美地。我生長在一個家境富裕、家教嚴謹的環境中。只要我把書讀好,行為中規中矩,就是父母眼中的「好孩子」。誰也不會知道我心中充滿多少驕傲:我看不起那些考不上學校的人。從小學升到大學,每一關我都順利通過。踏入社會後,工作成了我的美地。我經營一個工廠,製造大型冷氣機。幾十年前冷氣還不普遍,我就已承擔許多大戲院、大酒家的冷氣工程,事業正是一帆風順。當然,誰也不會知道我裏面因虛榮帶來的痛苦。

 

妻子是個受舊禮教薰陶,又同時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,溫柔賢慧,有口皆碑。奉養公婆,照料一個大家庭—那時兄弟還沒有分家—進退有節。照外表看,家庭也是我的美地。誰能料到,不幸的事會一連串的接踵而至?只因一點差錯,我的公司突然週轉不靈。謠言一起,股東紛紛退股,公司被迫宣告倒閉。岳父是公司的董事長,疲於應付索債局面,最後心力交瘁,抑鬱而終。哀慟尚未平息,幾個月後,家母也跟着發病辭世。一年之中,家裏連辦兩件喪事,沉痛可想而知。大家族把我算為人去財空變故的禍首,對妻子也是冷眼相看。她沉默着照料前後大小瑣事,也因體力透支動了胎氣,在醫院生下早產的女兒;家裏忙着辦母親的喪事,無人有暇去醫院看護產後的妻,就讓她獨自撐過淒涼的場面。

 

不久,我自己感到體力不支,去醫院檢查身體,竟宣告是「鼻癌」!我一時呆若木雞。天哪!事業、家庭、身體,一一失喪,世界對我,成了一片荒漠。電療一段時期,醫生說我已經沒有體力接受電療,勸我換一個空氣好的地方調養。經同學介紹,我隻身提了行囊,拖着病體,去桃園教書。妻留在臺北,照顧年邁的父親。當天晚上,我躺在四個半榻榻米的宿舍裏,環顧舊報紙糊的牆,濕漉漉的地,真是家徒四壁,一無所有。難道我已到了被世界遺棄的時候麼?想起不久前還住在高樓,出入歌臺舞榭,如今妻兒分離,自己命在旦夕…想來心都碎了!—待續(見證人:曾文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