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人潮裏迎面而來的,是一張一張、千張百張,千篇一律,沒有表情的臉。從這流逝的人潮中,也不時有一隻一隻的手,向我們伸出。來得及的,兩手相會,一張來自永遠生命的邀請函便遞了出去。來不及的,只見那手撲了個空,也沒空等待,隨即被後來的人潮簇擁着向前而去。
沒有人回頭。只怕也沒有人回得了頭。千張百張沒有表情的臉,三三兩兩似有所求的手,就這樣從我身旁隨流漂去。然後又是人潮,又是一張一張的臉,又是一隻一隻,在移動中向我伸出的手…。快啊,快啊…,我的心喊着,我的手卻越遞越慢…。人群的腳步雖是緩慢,卻一刻也沒有停下來。黑壓壓的人潮不斷地湧上來,流過去,流到地鐵的開口,流進地底深處…。
這是1994年一月,這裏是俄羅斯聖彼德堡市的一處地鐵站入口。地下月臺離地面約二十層樓深,那一路向下沉降的電扶梯,像是直通地心,一去不還…。這電扶梯的層層踏板下,隱藏着巨大龐雜的齒輪絞煉,經年累月,帶着強大的機械動力不停地運轉,伴着沈悶單調的「空隆、空隆」聲,日以繼夜地將扶梯上一個挨着一個,眼如冰、面如霜的人們,毫不猶豫地往地底下送去。
攝氏零下十五度。我們站在戶外,為了將一疊疊的單張散發出去,必須將手套脫下。沒戴手套的手,很快就凍得通紅。開始時像是千針萬針紮透般的刺痛,然後就漸漸失去知覺,肌肉收縮,皮膚緊束,雞爪般的僵在那裏。雖然眼看從人潮中伸出許多探索的手,自己的手指卻越來越不聽使喚,就連從那一疊單張的最上層抽出一張來的簡單動作,也顯得越來越難。百忙之中,還得不時地將手揣進懷裏暖一暖,怎麼也來不及遞給每一隻伸出的手一張邀請函…。「快啊,快啊…」,我心仍喊着,凍僵的手就是來不及動作。趕忙把手送到嘴邊呵呵暖氣,可是臉頰和下巴也早已凍得僵硬麻木,呵不出甚麼氣來…。我轉頭看看不遠處的米夏,他的雙手已凍成鮮豔的玫瑰紅色,可是動作卻沒有慢下來,到底是土生土長的俄國人啊。「快啊!快…」!福音聚會的邀請函就這樣,一張一張地遞送了出去。
話說,臺北,1992年某一天的午後,我正坐在召會的聚會場地中,吹着冷氣,看着電視機中播放的錄影。那是莫斯科的一所大劇院。昏暗的大廳裏坐滿了人。舞臺上沒有表演,連大幕都沒有拉開。只有兩個人面向觀眾站在台前,一位說英文,另一位則逐句即席翻譯成俄文,他們正在傳講福音。
講道者的聲調並沒有太大的抑揚頓挫,翻譯者的聲音更是平淡無奇。沒有音樂,沒有佈景,福音的信息就這樣孤單地飄進陰暗朦朧的觀眾席中。現場雖然灰暗,但也看得出這偌大的戲院是座無虛席。只是那些隱藏在暗中的觀眾們,個個似乎表情木訥,心如止水。黑壓壓的一片人頭,卻似乎對這福音的話毫無反應。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他們:冷靜。他們是又冷又靜。
這些話到底有沒有飄進他們的耳朵?他們為甚麼要來?他們要聽甚麼?他們在期待甚麼?七十年共產生活,七十年思想禁錮,他們現在要甚麼?他們在等甚麼?
照着眼前的情形,你不免會認為,等這一篇福音信息結束之後,人們大概就要在沉默中陸續起身,在沉默中魚貫走出戲院,在沉默中回到外面又冷又暗的俄羅斯的冬天…。
然而,奇跡卻出現了。福音信息結束之後,主持人請願意接受耶穌救恩的人站起來。不料此話一出,那一直在黑暗裏冷淡死寂的觀眾席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,接下來我看到幾乎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。
主持的弟兄一時領悟不過來,轉過頭來小聲地問他的翻譯,你是怎麼翻譯我的話的?我是說,只請那些要接受耶穌救恩的人才站起來,我沒有要全場起立。翻譯對他說,我就是照着你的話翻的(這一段對話是後來從弟兄們的見證中得知的)。
全場起立,全場接受福音!這就是當時的情景。
原來他們完全認同福音的信息,他們只是耐心地等着。七十年來,共產黨一直告訴他們沒有神。但是他們心靈的深處卻響着不同的聲音。七十年了,他們在等有人來替他們說出那個在他們心靈深處的祕密,他們在等有人來告訴他們如何滿足那深處的需要。他們同意福音中所說的一切,但他們還在等,耐心地等,已經等了七十年了,再等一個小時又算得甚麼?他們在等那句最後,也是最實際的話,那句震天撼地,堅如金石的呼召:「神的救恩已經成就!願意接受的,現在就可以站起來!」
主持人終於明白過來,當下帶着全體會眾禱告。禱告完畢後,他說,今天現場備有浸池和浸衣,凡願意受浸的,可以到舞臺兩側更衣室更衣。
這時,舞臺的大幕拉了開來。只見舞臺的中央,搭起了一座臨時泳池。
會眾對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先是一愣,很快地便會意過來,此起彼落地發出喜樂的驚呼,有人開始向舞臺兩側跑去…。-待續(張志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