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睛

時速一二○,她在高速公路上飛奔。風很大,天上的雲飄得極快,她時而曝曬在豔陽下、時而行駛在雲籠裏,頭上那片遮陽板被她反覆掀下又翻上。從後照鏡裏,她看著後面一台台的車被陰影一塊、一塊地吃掉,再一節、一節地吐出來。

她精神異常抖擻,拿起身旁的黑咖啡再灌一口。回憶沒來由的湧起又淡出,腦海浮起太多不具意義的片段。從小,大家都說她長得像爸爸。父母是眾人口中的金童玉女,父親高大英挺,好漢總有當年勇,年輕時那段受訓保護總統的憲兵歲月她不知聽了幾回。像這樣的爸爸有什麼不好?她不喜歡,因為那雙眼睛。

大大的眼睛,卻被眼皮遮住了三分之一,微微下彎的眼角,有人說像庾澄慶,有的則直接喊她加菲貓。即使自覺神采奕奕,仍會面對如此詢問:「怎樣?昨天沒睡好啊?」她的眼睛醒著時慵懶,無語時迷惘,發怒時看來不怎麼生氣,傷心時則是全然委靡。

想起爸爸,怎麼同樣的眼睛放在他眉毛下不但炯炯有神、還顯得慈祥和藹?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個好同仁、好丈夫,在他扮演的各個角色上是否令人滿意?但她很確定,他絕對是一個模範父親。爸爸曾放棄兩次重大升遷,只為了顧惜家人和召會的服事。小時候她不覺得這是犧牲,彷彿爸爸天經地義就當放棄大好機會,留在她們身旁。到了現在,當她不得不在家照顧小孩、抱負不得伸展,每每向父親道出心中遺憾,問他是否也曾感同身受?他會輕輕安慰:「妳聽爸爸的話,人生不是用這些衡量的。」

她看進爸爸的眼睛,明白他是真的看盡萬事如土。她沒辦法像他一樣,總需要很用力地吞下自己的想望,用力過該過的生活。

她也沒辦法像爸爸,容易忘記他人的過錯,時時選擇寬容。不久前,爸爸要她幫忙打電話給某長輩,關心一下他正在國外讀書的孩子,因為她曾經待過那個國家。長輩和爸爸曾是親密的夥伴,她認識長輩一家,也尊敬他的為人。然而大人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長輩拒絕與爸爸聯繫;曾經如同家中的親人,從此不相往來。她問過原因,爸爸從未口出惡言,只說是一場誤會。

她不懂,怎樣的誤會能如此徹底翻臉?或許兩造皆錯,但爸爸的熱臉貼冷屁股也夠久了,她不免打抱不平。所以當她聽到這個忙:「爸,說實在的,這通電話打了也沒用,人家不理你,何必一直去碰釘子?」

「你就問問他女兒好不好?顧惜一下,叔叔從前也很稱讚你啊!」

爸爸耳提面命了幾次,她撥了電話。對方客套地回答問題,不打算了解你更多,態度擺明謝謝不必再聯絡。她對爸爸報告通話內容,聽畢,他居然向她道謝,並欣慰地表示至少叔叔知道我們關心他一家。

「人家說不定根本不想要你的關心…」她想,但是說不出口。爸爸的盼望在天上,他向神祈求,領所有的浪子都回家。爸爸也有過失望吧!但從他的眼神裏,卻很少見到灰心與落寞。

即使孫子三歲了還不會走路、不懂得叫他阿公,他仍然笑稱「大隻雞晚啼」。不明究理的同事難免虧他,怎麼我的孫女才一歲多已經像個小機關槍,你孫子三歲都不開口叫阿公?進入狀況的,有人介紹靈驗廟宇,有人則建議反省自己是否犯錯,神因而賜予病童為懲?她聽了,難過到無以復加,問爸爸:「我們會不會信錯神?」

「不會。」兩個字,對不信的人來說很難,對信的人來說如呼吸般簡單。

她驚奇爸爸不滅的信心。從公司回到家,放下公事包又拿起聖經包,繼續聚會、繼續禱告。她記得兒子第一次住院,爸爸下班直接搭統聯北上,到醫院的時候還拿著公事包。「妳回家休息一下,我在這裏。」

「你要跟baby做什麼?」 即使眼角因熬夜快垂到地板了,她仍不放心,爸爸真的會照顧嬰孩嗎?

「做什麼?我讀經給他聽啊!」邊說邊從公事包裏抽出一本袖珍聖經。他得意地笑著,像個小男孩秀出心愛的玩具一般。

有些生活片段似乎不具意義,擺在生命的場景裏卻成為回憶,舉手投足於是涵意深遠。

當她終於看到爸爸,他已經被醫生命令不可發言。心肺功能皆衰微的結果,每一次吐字都要賠上一陣喘。爸爸用眼睛示意,要她坐下、去吃點水果;要她不必在病房陪他,下樓去美食街吃晚餐。皺眉,意思是他看到孫子了,要她趕快把小孩帶離醫院…。

爸爸不能躺下,只能坐臥。他盤腿坐在床上,穿著醫院的衣褲,白底藍綠點,像個小孩。不到四天爆瘦 四公斤 ,表妹來探望,一見他就童言無忌:「姨丈你變矮了!」

她要媽媽回家休息,自己照顧爸爸。不知是空間太小還是心裏慌張?媽媽前腳一走,她馬上弄翻桌上碗筷。

「這個新來的小姐有點笨手笨腳…」虛弱的聲音,狂咳緊接而來。

「厚!你不要講話啦!不可以講話還要浪費體力開玩笑!」她又好氣又好笑。

爸爸拿起指頭在空氣中揮舞,「啊?寫字喔?」她仔細看透明字體,跟他比手畫腳,「三個字?」

爸爸點頭。「你—好—兇?」她看出來了!「我好兇?沒辦法啦!你現在只有我囉!」

看她拿起化妝包裏的木質扁梳,爸爸示意,不要用那麼好的梳子幫他梳頭。但是女兒執意,父親只得讓步,乖乖坐著讓她分中線。她輕輕為爸爸梳開灰色的髮,故作輕鬆地稱讚:「嘿!又是帥哥一個!」趴在床邊,好像回到少女時期,滔滔不絕地跟爸爸說話。說當媽媽的辛苦,當人妻的煩惱,說最近讀到的書、想看的電影,連經濟不景氣、政治人物說什麼也搬出來聊…爸爸點頭搖頭,擠眉弄眼地回應。不贊成時睜大眼睛瞪她;被她逗笑時,眼睛瞇成一條,招牌的下垂眼角彎得更深了。

有人來訪,爸爸試著說幾句話,她看得出他在忍耐。人一走,爸爸便開始驚天動地的狂咳。她趕緊照護士吩咐的幫爸爸拍痰,手弓由下往上、左背右背交替拍。她盯著病服,節奏性地拍打,藍點、綠點、藍點點、綠點點…直到爸爸痛苦地把痰咳出來,直到所有藍綠點在她眼中化成一片白。

倒杯水給爸爸清喉嚨、漱漱口,她走進浴室洗手。抽張面紙擦擦眼角,她揚起嘴角,擠出一個笑臉。要自然一點,她想,看著鏡子再練習一次。鏡子裏,有雙眼睛也向她報以微笑,四目相對,都是爸爸的眼睛。(林口  林卓曉然)